那天县城热搜疯狂滚动,说是山顶豪宅挖出个四百六十四平的地牢,还扯上“六千万违建”,评论区骂翻天。
我站在工地外的风里,看着保安横杆升降,手心全是汗,父亲的手在袖口里轻微发抖。
我能听见他指骨摩擦的声音。
他压低嗓音,说那里面有咱给人干活的血汗钱。
我盯着远处那个高墙深院,脑子里只剩一句话:我们该拿回属于我们的。
风把塑料布刮成连片的浪,砸在脚下像嘲笑。
我的手机还在震动,是工作群里拉扯不断的消息和那个热搜推送,粗暴地往我眼睛里灌。
“别急,先弄清楚。”我对父亲说了一句,却像是在安慰自己。
父亲嗯了一声,手背上的青筋一抽一抽。
事情要从去年冬天说起。
那会儿雪大,农村的路被车碾成泥,母亲裹着棉袄坐在炭火盆旁问我接不接县城那边一个装修活。
她说钱不多,但结算快。
父亲咳了两声,说快就接。
我们小队五六个人,三轮车、旧电锯、锤子钢钉,伙食自己带,热水自己烧,像往常一样往县城去。
当时传说那山顶豪宅背景大,做事稳,钱也多。
甲方说是某集团高层亲戚的别墅,别问,问也没用。
我抿着嘴点了点头,心里盘算着年底欠的人情债。
第一次进那个工地,保安亭里的小伙笑眯眯,递了两双一次性鞋套,说领导来检查,别让土带进去。
院子里铺着青灰色的石子路,别墅半成品,窗洞敞着像空眼睛。
现场经理姓翁,带金框镜,嘴角总挂着客气的弧度。
他说这活是赶工,做完后直接结清二十万。
我问他要合同,他迟疑了一秒,用笔在一张打印件上圈了圈,说都按总合同来。
我扫了一眼,上面盖着某某地产的红章,有效期、结算方式都写着。
我心里落了点地气,准备开干。
父亲手脚利索,爬高架不打颤,六十多的人把年轻人按得服服帖帖。
他不爱说话,只会埋头干,干完抬头看一眼我,笑一下,眼角就皱成一朵花。
那半个月风大,砖墙在风里发响,我们是从早做到黑,指甲缝里塞满泥。
翁经理经常手插着口袋来转,眯着眼看一圈,又笑,说辛苦辛苦。
我点头,不敢多问。
那天晚上收工,他把我叫到办公室,门关起来,香烟的味道呛人。
他递我一瓶矿泉水,说小兄弟啊,这活你干得漂亮。
我笑了笑,说那工资就按合同上写的来吧。
他摸了摸鼻子,说公司资金上有点紧,能不能等等。
我愣了两秒,心里一凉,说合同写着是完工当日结清。
他笑意一收,说你也懂行情,现在大环境不好,资金链都是松紧带。
我盯着他的眼睛,看不见底。
我说我们不是不懂,只是后面还要开工,欠着钱心里不踏实。
他摆手,说顶多给你先结一半,剩下的下一笔进账了就给。
我当时犹豫。
父亲坐在门外的台阶上抽烟,风把半截烟吹得发白。
我想到过年了,想到母亲攒了半年的鸡蛋,想到妹妹给孩子买新鞋。
我点了头,说那先结一半吧,写个欠条。
他爽快地说没问题。
那天夜里他按合同给了十万现金,还开了一张公司抬头的欠条,写明四十个工作日之内结清剩余十万。
父亲接过钱时,手有点抖,但笑得没声。
我也笑了,觉得事总会过去。
四十天后,我去工地找他,人没了。
保安说他调去市里开会,过几天就回来。
我又打了电话,关机。
欠条上那个红章突然像笑话。
我给总包公司打电话,对方客服声音甜,说我们会帮您记录。
我问能不能安排财务结算,她说需要领导批准。
我问领导是谁,她说不方便透露。
过了两天,我在工地又遇到一个人。
他姓贺,自称是新来的现场负责人。
他拿起我的欠条,看了一眼,像看一片树叶,随手放下。
他说兄弟,我们知道你的辛苦,但你这属于上一阶段的工程款,跟我们没关系。
我说跟你们公司的总合同盖章了。
他笑,说总合同是总包和甲方之间,你们是分包,中间有层层转包,你找你的上家去。
我说我们的直接管理人就是你们,目前法务认定你们承担连带责任。
他说那你去告啊。
他轻描淡写的“告啊”把我胸口按疼了。
我咬了牙,回家路上风吹得人喘不过气。
母亲拿着我的衣服问我是不是又没结到钱。
我没吭声,走到院子里抬头看树桠,灰雾从城里飘过来,像冷水浇下来。
父亲坐在凳子上,鞋底朝上撕泥,慢慢撕,像剥自己心。
他低声说,没事,再去一趟,再问问。
我点头,说我去县里仲裁。
母亲“哎哟”一声,说闹到官府上,有用吗。
我说试试。
那一阵子村里人围在大喇叭下谈论同一家公司的另一个新闻,说某高层的山顶豪宅建得像皇城,地下还藏着房间。
大家七嘴八舌,指指点点,说网上说挖出四百六十四平的地牢,说是逃什么风险用的。
有人笑,说早就该查查他们。
有人骂,说这钱不就是我们这些打工仔、买房人、买理财的血汗堆的吗。
我没接话,只觉得胸口堵得慌。
父亲拉我到一边,说人家背后大树多得很,咱能怎么样。
我说拿证据,走程序,至少比堵门强。
过年那天,姑父来了,提了一袋橘子,笑里有点酸,说借我五万,急用。
他压低声音,说朋友介绍的一个理财项目,年化十二,过了年就能回。
母亲赶紧摆手,说家里没钱。
他眼睛往我这边瞟,笑笑,说你不是跟那些公司打交道吗,帮忙问问,走个门路。
我说这种门路我不走,十二个点谁给你啊。
他冷笑,说你这是没见过大钱。
我也笑,说我见过大坑。
他脸一拉,说你小子别嘴硬,人家都赚了。
他把手机给我看,群里晒收益,晒红包,嘻嘻哈哈。
我问他投了多少,他说先试水,三十万。
我不知道这三十万是哪来的,也不想问。
但心里一个大石头滑了一下。
母亲看着我,说小伟,你给姑父讲讲道理。
我说道理没用,欲望有用。
姑父“啐”了一声,说你就等着看笑话吧。
结果不用等多久。
元宵还没过,村里就有人哭。
姑父一大早背着包,满脸汗地坐到我家屋里,说帮忙,帮忙。
他声音发颤,说那群人把钱卷走了,朋友圈全空了,电话打不通了。
母亲“哎哟”一声坐下,眼中立刻湿了。
父亲叹气,伸手给他倒茶。
我问他合同呢,协议呢,资金去向呢。
他掏出一叠印了蓝字的纸,纸上写着“某某咨询服务协议”“会员权益说明”,压根不是理财。
他以为自己买的是收益,实际上买的是空气。
我揉了揉太阳穴,忍着火,说谁带你去的。
他说村里老杨,他说上面有人,安全得很。
我拿起手机,找到那个老杨的号码,打过去。
通。
他说,我也是受害者。
我说咱别演戏了,你拿了返点吧。
他沉默了三秒,挂了。
母亲看我,说怎么办。
我不知道怎么就笑了,笑得自己心里凉。
我说报警。
姑父愣了一下,说管用吗。
我说不报警更不管用。
他点头,像抓住了救命稻草。
那天晚上,我躺在床上翻看群里的热搜,那个“山顶豪宅地牢”的话题还在。
很多人把恨撒到屏幕上,骂那些高墙深院,骂那些坐拥资本的人。
我滑着屏幕,心里空空的。
我们家的空瓶子摆在灶台边,像一排骨头。
第二天我去劳动仲裁提交材料。
大厅里人很多,抱着卷起来的法律文本,眼神发直。
窗口的姑娘问我有没有证人,有没有现场照片,是否有工时记录。
我把银行流水、施工群聊天截图、录音都交给她,手心出汗,纸都打滑。
她接过去,说会联系你开庭。
我问多久,她抬头看我,说快的话一到两个月。
我点头,说好。
回到家,父亲正拿着锯子修门,锯齿“咯吱咯吱”,木屑飞出来像雪。
他抬头问我有啥说法,我说等。
他笑了笑,说你看人家网络上咋快,我们这边咋就慢。
我说网络上那是骂,骂完还得回到这儿。
母亲在灶下加柴,火光把她脸照得红彤彤的。
她说我做了贴饼子,趁热吃。
我们一家三口坐在小桌前,试图把饭咽下去。
就在这时,门外有人喊。
“老许在家吗?”
父亲把门打开,一群人冲进院子,领头的是村书记,小眼睛眯着,笑得尖。
他说今晚镇里要组织去城里维权,去堵那个豪宅工地的大门,你们也去。
父亲一愣,说堵门不合适吧。
书记眯着眼看我,说小伟你不是懂,还能顶个什么用。
我说堵门容易出事。
他说出事了才有人管你,不然你去仲裁,等一年把你拖死。
他身后的老杨也在,虚着眼看我,笑脸让人毛骨悚然。
他说年轻人别书生气。
我看着他,心里的火窜到喉咙。
父亲伸手按了一下我的手,示意冷静。
书记把话说完,夹起一根烟,说晚上八点集合,别让人家看不起。
他们走了,院子又空了。
母亲抹了抹手上的面粉,说去不去。
父亲低头看着桌上的饼子,叹了口气,说咱不去。
母亲的眼有点慌,说你不怕被村里人说?
父亲说被说也不去,我年轻时跟着堵过一次,差点被拉去做替罪羊。
他说那次镇上拆厂子,说给补偿,工人要工资堵了门,结果带头的抓了两个,钱没见着,罪倒落自己头上。
我看着他,有点心疼。
他是那种苦熬过来的,知道哪条路是有刺的。
晚上八点,村口的拖拉机发动声一阵阵响起,灯光晃得人眼花。
有人敲门,我们还是没开。
夜里风从门缝里钻进来,夹着远处的喊声,像做梦。
第二天,微信群里全是照片,县城工地口挤满人,横幅写着“还我血汗钱”。
我一张张翻,翻到一张父亲也在里面的照片。
我怔住了,放大看,是他背影像极了父亲。
我冲进屋问他去没去。
他低头笑,说你妈非要去看看,我就拉着人看了一眼,没堵。
母亲白了他一眼,说你看我们儿子紧张的样子。
我放下手机,心又提起来。
到了下午,县里发通知,说请群众理性维权,依法表达诉求。
群里有人说有领导下去协调,有人说工地那边答应三天之内给方案。
更多的人骂,说拖字诀。
我抚着额头,觉得一切都像在泥地里走,动一下都费劲。
这时,表弟小雷发消息给我,说哥,今晚去拍点东西,能上热门。
他学传媒,喜欢拿相机拍这拍那,觉得每一个热搜都是他出头的机会。
他问我去不去,我说不去。
他回我一个“怂”。
晚上十点,他给我发了一段视频,是他趴在山顶豪宅旁边的树后面拍的,镜头晃得厉害,像罐头里的鱼。
远处的别墅有灯影晃动,像有很多人在地下走动。
弹幕飞过去写着“别命啊”“别去”。
他打字说,网上说的那个地牢可能真的有,保安换了一批,看起来更严。
我心里一紧,说别靠近,注意安全。
他回我,放心。
第二天早上六点,我的电话响了,是表妹,哭着说小雷一夜没回。
她说他出门说去拍一个大新闻,之后电话关机。
我一瞬间脑袋空白。
我套上衣服往外冲,父亲也跟着起来,拿起外套。
我们跑到镇上,先去派出所报了警,警察问了细节,做了笔录。
然后我们又上到那个山顶豪宅外,白天的它像一头沉默的兽,墙上挂着“施工重地”的牌子,风吹得哗啦响。
两个保安站在门口,打量我们,冷冷开口,说私人重地,别靠太近。
我说昨晚有人失踪。
他们看了看,说没听说。
我说我们要调监控。
他们伸手挡我,说我们只负责门口,没权力。
我的拳头捏得发疼。
父亲拉住我,低声说别冲动,先找队长。
我们沿着围墙绕了一圈,找到了施工总指挥部的临时板房。
里面一个胖子坐着,手里捏着烟灰,脸上看不出表情。
我说明来意,他淡淡问我们是谁。
我把表弟照片给他看,他瞟了一眼,说这么多围观的人,谁知道谁是谁。
我忍不住了,说那你们昨晚有没有异常动静。
他抖了抖腿,说工地晚上不施工。
我盯着他,心里那股火翻滚到了喉咙。
父亲把我按在椅子上坐下,他自己站起身,把欠条拿出来放在桌上。
他说我们不是来闹的,我们只是想走合法的路,我们的孩子不见了,你们工地欠我们钱,这些都不是随便一句话就能躲过去的。
胖子抬了抬眼,终于认真看了看欠条,又看了看父亲,眼神有了一点点波纹。
他说老人家,这件事我会通知上面,至于你们的欠款,我给你们对接法务。
他拿起手机打了个电话,说了几句,递给我一个号码,说明天早上十点,你们去城里的法务部,有人接待。
我接过号码,心里半信半疑。
走出板房,阳光照在脸上,刺眼。
父亲说先找小雷。
我们沿着山边走,每棵树后都看一眼,每一个沟都探一探。
母亲也来了,她穿着深蓝色棉袄,眼睛红红的,呼吸时胸口一起一伏。
她看到我们,问有消息没。
我摇头。
她的眼睛一下子湿透了。
那晚,镇上有人讲起别的事。
说村里有人被一个贷款公司催债,说他用老宅为抵押,借了五十万,现如今本金利息滚成一团麻。
那个人是姑父。
母亲坐在床沿,腿悬在床边,脚尖勾着地板。
她问我,你看他怎么那么糊涂。
我没答。
其实是我不敢说真话。
他不是糊涂,他是贪。
我脑子里不断闪回那一摞摞蓝字合同和十二个点。
我突然想起一个事。
年前,姑父来家里借钱时找父亲签了个字,说是证明文件,父亲没识字,信了他。
我跑去找姑父,推门进去,房间满是烟味。
他坐在床沿,脸灰扑扑的。
我问他那份签名的纸在哪。
他愣了一下,眼睛躲闪,说早丢了。
我逼近一步,他后退,说是“授权委托书”。
我笑了一下,说授权谁?
他结巴,说给贷款机构一个证明,说我有固定收入,能还款。
我盯着他半天,心里像有人拿钩子挠。
我问那你抵押了谁家的房本。
他嘴唇抖了两下,说是你们家的。
我听见自己的血在耳朵里一阵一阵打鼓。
母亲站在门口,眼睛睁得圆圆的,像瓷娃娃。
父亲坐在小椅子上,手上的青筋突然沉下去,就像一条蛇缩回洞。
他声音小得像蚊子,说你怎么能这样。
姑父红了眼睛,说我也是为了翻身。
他说只要翻身,一切都回来了,房本也回来了。
我笑了,笑得眼睛发酸。
我说你们就是这样,想一步到位,想一步登天。
我一字一顿,说你们懒,不愿意学习和努力,只想躺着赚钱!
姑父脸涨成猪肝色,吼了一句,你一个打工的,能懂什么资本运作。
我盯着他,说我至少知道别拿亲人的房本去做挡箭牌。
母亲捂住脸,肩膀一直抖。
父亲坐着不动,眼神空空。
那天晚上我翻阅了父亲那点碎纸堆。
我找到了那个贷款公司的合同复印件,利息写得花里胡哨,实际年化接近四十。
合同上真有父亲歪歪扭扭的名字。
我靠在墙上,觉得胸腔里有一块石头。
第二天,我带着父亲去县里的法院咨询。
大厅里一台老电扇打着风,风里全是纸味。
咨询窗口的小伙子耐心地听我们讲,建议我们先做笔迹鉴定,如果父亲不识字,签名有瑕疵,可以尝试撤销。
他也提醒我们,如果存在明知银行流水不对、贷款用途不实,那会有刑事风险。
父亲一听到“刑事”两个字,脸白了。
我握住他手,说叔,你按我说的来。
律师朋友给我回了个消息,说先别怕,所有的合同、聊天记录、录音、借款用途证明都留好。
他说这玩意儿是线团,理顺了才知道谁是真老鼠。
我深吸一口气,告诉自己不能被情绪推走。
下午,我按照预约去了那家公司的法务部。
前台笑脸杏眼,手指甲涂着粉色,问我找谁。
我报了名字,等了二十分钟,一个穿黑西装的男人走出来,自我介绍姓郝。
他语速快,语调平,像播天气预报。
他说公司的现金流确实困难,目前在做资产重整,欠款会统一安排方案。
我问方案是什么,他说保密。
我笑了,说你们的保密怎么老跟我们的钱有关。
他也笑,说您别激动。
我把欠条、聊天记录、施工照片一张一张摊开,按时间线摆好。
我说我知道你们在拖。
我说我知道你们指望我们自己放弃。
我盯着他,说我不会。
他说法律是公平的,您可以走程序。
我说我已经在走。
他点点头,提议给我们先打三万,说做个缓冲。
我沉默了一会儿,点头,提出写一个兑付时间表,逾期支付违约金。
他愣了一下,说可以,但违约金不会太高。
我说你写。
他拿出合同纸,刷刷写起来。
我一边看他写,一边听到外面有女人的哭声,隔着玻璃门传进来。
我扭头看,走廊里蹲着一个女人,抱着包,嚎得撕裂。
两个保安在劝她,她直摇头,说还我钱,还我命。
郝看了一眼,脸又恢复平。
签完名字,他起身说,后续我们会安排人对接。
我站起来,拿起合同,心里一点点沉下去。
回家路上,风从车窗吹进来,带着一点草腥。
母亲在门口等我,眼睛里的血丝还在。
她问拿回钱没。
我扬了扬文件,说拿了个承诺。
她叹气,说拿承诺能当饭吃不。
我笑了笑,说能换一口气。
我的电话又响了,是派出所。
说城里的监控调到了小雷最后的踪迹,他的手机定位在豪宅外围的东南角停了十分钟,然后定位就一直在山体上跳,像信号被干扰。
我咽了咽口水,说继续查。
那一周,我们的生活像被切成了碎片,白天跑单位,跑工地,晚上翻资料,翻合同。
母亲开始跟我一样学着收集证据,她把姑父找上门的每一句话录音,她把合同拍下来,拿一本旧本子按页码编号。
她说你出门就丢三落四,我帮你。
父亲则每天去庭前调解室陪着别的工友,劝他们别吵,别闹,用纸和笔,把能记下的一条一条记。
他的字很丑,但认真。
我很少见他这么认真地对待字。
他写,“工钱为命,欠钱人心慌。”
他写,“不堵,不砸,不骂,走路。”
他写,“拿回我们该得的。”
村里人的议论也没停下。
有人说这事没救了,有人说这个公司迟早倒,有人说高层出事了,要洗人设。
更多的人依旧在群里看热搜索笑话,然后关掉手机,继续去地里锄草。
我在想,这些热闹对我们有多大的用。
也许有用,也许没有。
它至少让我们知道,天上有云,云下有雨。
仲裁那天,翁经理来了。
他穿了一身新西装,打了个深色领带,头发梳得一丝不乱。
我看他走进来,心跳一下。
仲裁员是个四十左右的女人,戴着眼镜,声音不轻不重。
她让我们陈述,我们把证据一条一条摆上去。
翁经理坐在对面,双手交叠,嘴角还是那个客客气气的笑。
他承认有欠款,但提出外部因素导致暂缓支付。
仲裁员问他具体外部因素,他说资金流紧张,资产重整。
仲裁员问他是否同意先付部分,他说要向公司申请。
我插了一句,说公司法务已经给了我们方案。
他愣了一下,脸上的笑僵了僵。
仲裁员敲了敲桌子,说你们注意言词。
我闭了嘴。
整趟流程下来,没有惊天动地,但每一步都像在泥里拔腿。
最后仲裁员说,会在十日之内出裁决书。
我点头。
走出仲裁办公室时,我看见楼道里的人,一个个来,一个个去,脸上都有一种被过日子磨出的倔。
母亲说,你爸年轻那会儿,干活结算都是当天拿现金,放在胸口,踏实。
我笑,说现在人都把踏实编成“现金流”。
她摇摇头,不懂。
晚上回家,又有消息。
派出所说,找到了小雷的相机,扔在一片灌木丛里。
相机里最后一段视频是乱晃的光,前两秒有一段地面,像是朝着一个黑洞口拍。
然后是风声。
我盯着屏幕,背脊发冷。
派出所说,周边还没找到人,但会继续找。
我心里骂了句,压住了喉咙里的火。
第二天,县里发布通告,说将对全县范围内的违法建筑进行排查,对重大隐患依法处理。
山顶豪宅被列入名单。
我看着通告上的“依法处理”四个字,觉得它们像钉子。
那天傍晚,队里几个工友来我家。
他们坐在小板凳上,抽着廉价的烟,眼睛发红。
老周说,他家娃要上学,学校催学费了。
老赵说,他老婆在城里做保洁,这个月拿不到钱,房东催房租。
他们看着我,像看一个能掀动一点水的人。
我说我会把裁决书复印给你们,按照流程,你们一个个去申请。
我说不要把希望寄托在一声喊上,这声音会被风吹散。
他们点头,有人叹气,有人骂一句脏话。
父亲在边上听着,插话说,年轻的时候他也骂过,骂了十年,骂得嗓子都哑了,没有用。
他说还是要学着写字,学着走路,学着讲理。
他讲理的时候,手还是抖,但眼睛稳。
那天夜里,我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的电话。
对方声音低,说你是许伟吧。
我“嗯”了一声。
他说你别查了。
我笑,说你是谁。
他不答,只说你家老父的腿还想要吗。
我握着手机,手心冷得像冰。
父亲看着我,眼神里有不安。
我把电话挂了,按住心跳,说是推销。
我骗了他,其实我自己也被那句话吓到了。
我明白,这不是玩笑。
第二天,我把录音拿给了警察。
警察问我有没有得罪谁。
我苦笑,说可能我动了谁的利益。
他让我们注意安全,不要走夜路。
母亲这几天晚上睡不着,眼睛红,嘴唇也干裂。
她说你爸老了,我怕他扛不住。
我说我在。
她点头,像是信,也像是不信。
过了七天,仲裁裁决书下来了。
裁决支持我们的诉求,要求对方十日内支付剩余尾款。
这是一张薄薄的纸,却让我们的肩膀轻了一瞬。
我拿着裁决书,翻开看,觉得自己的字也能变得硬一点。
我把裁决书拍给法务郝,他回了一个“收到”。
我说十日内,请执行。
他第二天给我回电话,说公司没有这么快,要等重整方案。
我说那我们申请强制执行。
他沉默了三秒,说你们这样不留余地。
我笑,说给你们留了十日,不够吗。
他叹气,说你们自己看着办吧。
我挂了电话,准备材料申请强执。
执行局的人接待了我们,说会冻结对方账户,查封部分资产。
我们交了申请费,心里有个小锣在敲。
这时,县里的通知又来了,说那个山顶豪宅要停工调查。
工地外围的围挡加高了,里面看不到。
我们站在外面,看着建筑像一个巨大而沉默的谜语。
我突然有点害怕。
害怕我们永远拿不到钱。
害怕小雷出不来。
害怕父亲在某个转角突然倒下。
那天晚上,姑父来敲门,站在门外,瞪着我,喉结上下滚动。
他说你别搞那么大,不然我们都会完。
我看着他,咬牙说,我们早就完了。
他眼里闪过恨,说你别装英雄。
我也恨,我恨没早一点拦住他,恨他把父亲拖进这泥潭。
我说你放心,我会把合同和你那点见不得人的东西一并交上去。
他脸色大变,嘴里骂出一句粗话,冲过来要掐我的脖子。
父亲从后面把他拉开,说你疯了。
姑父像泄了气,跌坐在地上,抱着头哭出来。
他哭得像一个被扯掉皮的孩子,一下一下,重。
母亲轻轻叹气,去拿了杯水,放在他旁边。
那一刻,我突然觉得自己也脆弱。
我们都站在一个绷紧的绳上,随时会掉下去。
几天后,我收到一个匿名快递。
里面有一张施工图纸,上面手写了“地下二层,面积464㎡”,旁边画了密密麻麻的线条和箭头,标注“非登记”“特批”。
我把纸反复看,心里发凉。
这是那个豪宅的地下结构图吗?
上面没有公司名字,没有设计院章,只有一行小字:“备用疏散路线”。
如此专业的字迹,让这个匿名纸张既像证据,也像陷阱。
我把它放进文件袋,送到派出所。
警察看了一眼,说我们会核查真伪。
他也问你从哪儿拿到的。
我摇头,说匿名的。
他点头,眼神里有些沉。
那天中午,太阳很大。
父亲坐在院子里,手里拿着一本小册子,是我给他买的法律常识。
他念得一塌糊涂,但念得认真。
我看着他光秃秃的脑门,觉得那个闪光让我心酸。
他抬头看我,说我年轻时读书少,现在补还来得及吗。
我点头,说来得及。
他笑,说我也要学会讲理。
我笑,说你本来就会,只是没学会用字。
他抬起手,在空气里画了一下,说我们拿回属于我们的。
我点头,心里突然有了一线光。
这个“我们”,不仅是我们一家,也是我们这群在风里在尘埃里的人。
又过了两天,执行局传来消息,说他们查封了一批资产,包含某处高端别墅的地块,冻结了一笔账户。
这算是好消息,但与我们的钱仍有距离。
法务郝发短信,问我们能否延长执行期限,约我们面谈。
我把这个消息给父亲看,他说谈,把话讲清楚。
我们到城里的一个茶馆坐下来,桌上摆了清茶和点心。
郝很诚恳,至少表面上是。
他说公司的确在走重整,如果我们现在一步步申请执行,会影响整体方案,到时候你们的优先权可能会被分散。
我笑,说法律上,拖欠农民工工资的债务具有优先清偿权,这是你们签字承认的。
他不急,说我们会把这部分留下池子里,优先给。
我伸手拿了一个瓜子,磕开,味道有点苦。
我说我给你一个月,写在合同上,写明逾期的违约责任,写明执行回转的权利。
他想了想,说这次我们不承诺违约金。
我说那就算了。
他看着我,眼里有一瞬间的疲惫。
他说小伙子,你也别把自己逼太紧。
我说我没逼自己,是你们逼的。
他长舒一口气,说好,我们回去请示。
我起身,拿起包,走了。
那天晚上,小雷突然给我发了一条信息。
一个定位点,一句“我在这”。
我盯着屏幕,心“嘭”地一下跳到嗓子眼。
定位是在城南一个废弃厂房附近。
我没多想,抓起钥匙冲出门,父亲也跟着,母亲喊我小心。
我们到了那里,夜深,风把铁皮刮得哐当响。
我打开手电,光在墙上跳。
这个地方以前是做汽配的,现在只剩空的机架和滚油的味道。
我喊小雷,他没回。
我又喊,小雷!
风把我的声音带走。
就在这时,某个角落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。
我把光打过去,一个人影缩着,像一只被雨淋的狗。
是小雷。
他满脸是土,嘴唇裂开,眼睛里有一种我不认识的光。
我冲过去,一把抱住他。
他说哥,我错了,我差点出不来。
他的声音像刀刮过布。
我把他扶起来,父亲拿出水给他。
他喝了一口,呛了,眼泪往外流。
他喘了几大口,断断续续说,他那天翻墙进了豪宅工地旁的一个坑,里面真的有一个通道,黑黑的,用新浇的水泥封了一半。
他说他以为自己能拍到大新闻,结果里面的空气冷得要命,他脚下一滑,跌进去,脑袋撞了一下。
他说他醒来的时候,已经被人拉出来,扔在这个厂房。
他说那个人没说话,戴着帽子,只留了一瓶水,其余什么也没有。
我听着,心一阵阵发紧。
我问他那人是谁,他摇头说看不清。
父亲扶着他,慢慢往外走。
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废弃的厂房,铁皮在风里哗啦作响,像一面笑的脸。
回家后,我拨通了派出所的电话,把小雷的情况说了。
警察说需要他做笔录,需要去医院检查后再来。
我点头,安排他去镇医院。
医院的走廊里永远有晒不干的湿气,消毒水味像一堵墙。
医生说他有轻微脑震荡,还有轻度脱水,问题不大,多休息。
我握着单子,心里终于慢了一点。
母亲看着小雷,摸他的额头,长出一口气。
她一边自责,一边骂,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。
小雷低着头,不说话。
父亲在窗口点了一根烟,没抽,就夹在手里让它自己烧。
他说我们该走的是路,不是洞。
他这么说,我笑了,笑得有点苦。
一转眼又过了半个月。
我们按期去了执行局,执行局的人说对方没有按期履行。
我递上申请强制执行的材料,手指抖,但眼神稳。
他们收下,给我们一个回执。
郝也来电话,说公司上面希望再给一次机会,后天会有一个公开说明会,邀请我们参加。
我说我们去。
说明会在一个酒店的会议厅,灯光明亮,巨大的屏幕上放着“资产重整方案说明会”。
台上坐着几个人,面前摆着名牌。
我坐在第二排,前面坐了很多与我一样的人,脸色不一样,眼神相似。
有人拿着话筒发言,说我们的钱什么时候能到。
有人问这是不是画饼。
台上的人不时掀翻资料,声音平稳,说我们已经在积极处理,将部分资产变现,用于优先偿付。
有人问为什么要等这么久。
台上的人说我们希望有序,不希望有人被落下。
我冷笑一声,站起来,要求发言。
我说先给工人的钱。
我说法律规定了工人工资的优先性,你们连这个都不说清楚。
我说你们可以以任何好听的理由去掩盖拖延,但你们掩盖不了手里的空。
台上有人脸色微变,说我们会考虑。
我拿出裁决书,在灯光下晃了一下,说这是上帝的纸,不是你们的嘴。
会场里有人低笑,有人鼓掌。
郝看着我,眼神复杂。
会后,郝把我叫到一边,说你这么做,不怕以后老死在他们的名单上吗。
我笑,说名单那么多,总有一个写着我的名字。
他说你这个年纪,不该这么硬。
我说我不硬,我只是想让我们这些命有点骨头。
他不再说话。
夜里,在回家的路上,突然有车灯在我们后面闪。
我往后看,那车跟了我们一路。
我拐进小巷,那车也拐。
我停下,车也停。
父亲轻轻“嘘”了一声,说别怕。
我把手机打开,按了录音,握紧方向盘,倒车,一脚油门冲到那车旁边,车窗里看不清人。
那车却突然掉头,走了。
我松了一口气,背上的汗一下子冒出来。
父亲笑了一下,说你也学会唬人了。
我笑,说被你教的。
回到家,破门的锁还在那儿吱吱响。
母亲嘴里念念叨叨,说你们做啥都带着命去,我心承受不了。
我抱住她,说妈,我们会小心。
那夜,小雷忽然发了一条朋友圈。
他写,“你以为挖出的洞只有在山顶,你没看见我们每个人心里也有。”
下面配了一张自己在病床上的照片,眼神清澈,嘴角抿着,像个终于学会沉默的孩子。
我点了个赞,没有评论。
第二天清早,执行局来电话,说对方有一笔资金入账,按照优先规则,已经划拨给我们一部分。
数字是七万。
我握着电话,心跳得很快。
我第一时间跑回家,把消息告诉父亲和母亲。
母亲坐在炕沿上,手里的鞋底打起密密麻麻的针脚,笑了,眼里也有泪。
父亲“嗯”了一声,长长地吐了一口气。
我知道,这只是一部分。
但它给我们的耐心续了一点点油。
过了几天,我把这七万分出了两万给工友,他们的眼睛里突然多了一点光。
老周说买米的钱有了,老赵说房东也软了口风。
他们抓着我的手,说谢谢。
我说别谢我,我们只是按理拿回了属于我们的。
那晚,我坐在院子里,抬头看天空,云像一个翻着身的兽。
风过来,把树叶吹得沙沙响。
手机又震了,是个陌生短信。
“你以为你赢了?六千万只是个洞口。”
我竖起背脊,盯着这短短的一行字。
谁发的,为什么发。
“六千万只是个洞口”,洞口后面有多少洞。
我在想,资本里藏的是账本还是罪。
我站起来,走进屋里,父亲还在翻那个小册子。
他抬头问我,是谁。
我笑,说是风,风吹过来,敲了一下窗。
父亲也笑,说那就把窗关上。
窗关上了,外面的风变小了。
屋里有灯,灯不亮,但暖。
我坐在桌前,把那一摞摞纸整理,按上标签。
我知道这事还远没结束。
郝给我发消息,说下周请你去见一个“上面的人”。
他在消息最后加了一个点,像一个小小的陷阱。
我想了想,回了一个“好”。
我把这条消息给父亲看,他问去不去,我说去。
他点头,说我陪你。
我说不用,太累。
他摇头,说不累。
母亲在灶台边做饭,火光映在她眼里,像两颗星。
她说,别空手去,买点话梅糖,苦时候含一个。
我笑,说好。
那天我买了一袋话梅糖,放在包里。
我坐在车上,心里的声音有很多。
有合理,有愤怒,有疲惫,有不服。
车从我们的村子开向县城,再从县城开向那个等待我的大厅,我看见路边的春花开了又合,把路染成了一条彩带。
我知道,这一切才刚刚爬出一个洞口。
洞口后面,是更深的暗,是更强的风,是更硬的骨头。
我也知道,我的父亲,我的母亲,我的工友,我的表弟,我们每个人,都在用不同的方式,一点一点,把自己的手,从泥里慢慢拔出来。
我们会把该拿的拿回。
我们会把该说的说完。
我们会站在风口,眼睛不眨。
那日子会来。
它不会带着大锣大鼓,它不会撒花,它可能只是执行局一个电话里的“已经划拨”。
但它是真。
它是我们肉眼看见的,那一小格一小格,回到手心里的东西。
我把话梅糖放在舌头上,酸味出来,又甜了。
我对自己说,忍一忍,还要走。
走到哪里,就看谁的腿更稳。
会议室的门缓缓开了,我和父亲对视了一眼,一起迈进去。
屋里的人仰着下巴,笑意淡。
有人说,许先生,你坐。
他叫我许先生,我忽然觉得这称呼有点讽刺。
不过没关系。
我们坐下,纸落在桌面上,发出轻微的声响。
这个声音,像是一个故事,翻到了下一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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